摘 要: 墨家兼愛說,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哲學人文學的重要成果,蘊涵徹底的人道主義與人文主義精神,具有重要的理論、歷史和現實意義。用E考據和元研究方法,探索墨家兼愛說的邏輯論證,有助于認知墨家兼愛說的深刻科學內涵與墨家邏輯學由應用上升到理論的機理。
關鍵詞: 墨家; 兼愛; 哲學; 人文學; 邏輯論證;
Abstract: The theory of loving all equally of Mohist is the important achievement of philosophical humanism of the outstanding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containing the thorough humanitarianism and humanism spirit,showing the important theory, history and reality significance. Exploring the logical argumentation of the theory of loving all equally of Mohist by E research and meta-research method is helpful for us to recognize the deep scientific connotation of the theory of loving all equally of Mohist and the Mohist logic mechanism from application to theory.
Keyword: Mohist; Loving All Equally; Philosophy; Humanism; Logical Argumentation;
一、兼愛說的元性質
墨家兼愛說的元性質,是指其總體超越的性質。英語構詞后綴meta-,意即總體超越,中國大陸譯為“元”。中國港澳臺地區譯為“后設”,指在對象之后設定的理論。元研究是借鑒德國數學家希爾伯特元數學綱領(Hilbert's Programme)的研究方法。
墨家兼愛說的元性質,是把全人類看作命運共同體,由此引申普遍地愛全人類,自始至終用邏輯學的理論與方法,論證愛的窮盡性、無遺漏性、交互性、平等性、整體性、不可分割性、徹底性與普遍性。兼愛,是先秦墨家顯學的美好理想、善良愿望與奮斗目標。
墨家兼愛說的理論基礎,是全人類的共同本性論。全人類的共同本性論的第一個要點:是全人類命運共同體所有人的生命存在論,如衣食住行,飲食男女等。第二個要點:是所有人的人權享有論,如勞動權、休息權與發展權。第三個要點:是所有人的人格平等論,全人類所有人互相尊重彼此的獨立人格。以上要點,貫穿于前五世紀到前三世紀墨家顯學對兼愛說的所有邏輯論證,以下展開說明這些邏輯論證的所有重要方面,就教于方家。
二、兼愛說的邏輯論證
墨家從眾多維度、視野與側面,深刻論證兼愛說的元性質,反映先秦諸子百家辯論邏輯哲理的高度和深度,體現墨家邏輯學的總結與創造,蘊涵精深的邏輯哲學智慧,對現代學術界的邏輯哲學研究,啟迪良多。
1. 不同的邏輯領域:道義理想不等于現實真值
《經上》第98條說:“法異則觀其宜。”《經說上》舉例解釋說:“取此擇彼,問故觀宜:以人之有黑者、有不黑者也,止黑人,與以有愛于人、有不愛于人,止愛人,是孰宜?”1認知本條《墨經》蘊涵的深層意涵,需要借助傅偉勛創造性詮釋學“實謂”、“意謂”、“蘊謂”、“當謂”和“創謂”的文本解讀法。
本條說“黑人”二字,孤立看無法確知其真實語義。基于《墨經》語義濃縮的極端特殊性,按照“語境決定語辭一義性”的語義學原理,用現代漢語元語言表述,本條說“黑人”二字意指:“所有人都是黑的。”
語境,即語言環境,包括上下文語構、語法和語用。《墨經》原文全句,用現代漢語元語言表述,即:用論據“有人是黑的,有人不是黑的”,反駁論題“所有人都是黑的”。因為論據與被反駁的論題,都是關乎事實的,用邏輯學同一律考察,這個反駁論式成立,合適有效。這屬于真值邏輯(真勢邏輯、事實邏輯)的領域。
比較而言,《墨經》本條說“愛人”,用現代漢語元語言表述,即:“所有人應該愛所有人。”這是道義邏輯(義務邏輯)領域的命題。把墨家“兼愛”的范疇,展開為命題,即“所有人應該愛所有人”,這屬于道義邏輯(義務邏輯)的領域,是墨家自始至終堅持的美好理想、善良愿望與奮斗目標。
《墨經》元典上下文語境:“以有愛于人,有不愛于人,止愛人。”全部語境,用現代漢語元語言表述,即:用“有人被人愛”、“有人不被人愛”的事實論據,反駁墨家的理想論題:“所有人應該愛所有人。”(墨家兼愛說的準確語義)
論敵反駁墨家兼愛說的論據,是“有人被人愛”、“有人不被人愛”(“以有愛于人,有不愛于人”),關乎事實。而論敵反駁墨家兼愛說的論題,是“所有人應該愛所有人”(墨家兼愛說的意涵),關乎理想,是墨家始終堅持的美好理想、善良愿望與奮斗目標。
現實的事實,不能駁倒終極的理想。猶如現實事實非共產主義社會,不妨害共產黨員堅持為實現共產主義理想而奮斗。所以,墨家論敵的這一反駁論式不成立,不合適,非有效。這屬于道義邏輯(義務邏輯)的領域。真值邏輯與道義邏輯,是不同的邏輯領域。不同的邏輯領域,有不同的真值規律與判斷標準。2
2.“兼”范疇的邏輯哲學規定:理論概括與實際應用
“兼”,是《墨經》哲學人文學的基本范疇,有最高的概括性與普遍的應用性,《經上》第2條,緊接世界的因果性范疇,給出專門定義:“體,分于兼也。”《經說上》舉例解釋:“體。若二之一、尺之端也。”即兼是整體、集合,與“體”(部分,元素)相對。
第一個實例:“若二之一。”指集合“二”中的元素“一”。若,如,列舉典型事例。若,《經下》格式化,演變為“說在”,指“論證的理由、例證在于”。《大取》格式化,演變為“其類在”,指“論證的典型事例、同類事例在于”。二,以兩個“一”為元素構成的集合。一,集合“二”的元素。
第二個實例:“(若)尺之端。”指“線”中的“點”。“尺”,指幾何學的“線”,是無數“點”(元素)的集合(整體,兼)。“端”,指幾何學的“點”。線是點的集合,點是線的元素。
部分與整體的范疇,是概括世界存在和思維認知的普遍概念,是理論認知把握世界的必要環節。部分與整體,是標志事物可分性和統一性的普遍范疇。整體是構成事物各部分(要素、元素)的統一和集合,部分是構成整體的要素(元素)。
部分與整體的范疇,是《墨經》所說的“達名”,最高的類概念,有最廣泛的普遍性與概括性,適用于世界存在和思維認知的全部領域,有重要的世界觀、認識論、方法論和邏輯學意義。
認知任何對象,都運用部分與整體范疇。部分與整體的范疇,是思維認知中分析與綜合方法的基礎,是邏輯推論中類屬包含與排斥關系的根據,是定義推論原理(“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的關鍵詞。部分與整體的范疇,是所有人須臾不可離的思維工具。
“兼”與“體”,指整體與部分,集合與元素,全局與局部,系統與分子。兼:兼有,兼容,兼顧,整體,集合,全部,都,盡,遍,俱。全稱量詞。與“體”、“偏”、“特”、“或”相對。
“兼”與“體”的范疇,應用于全世界、全人類。全世界、全人類的命運共同體,是“兼”(整體,集合)。每一地區、國別、民族、種族、膚色、年齡、性別、階級、階層、職業,一言以蔽之,全世界人類無限多樣的群體(集團,類別),是“體”,即部分、子集合、元素。
兼,會意字,小篆字形,從又(手),從秝(lì),字型像一手持兩棵莊稼,本義一手執兩禾,引申為兼容,兼顧,兼有。《說文》:“兼,并也,從手禾,兼持二禾也。”徐注:“兼,會意,兼持二禾,可兼持者,莫若禾也。”段注:“兼,并也,并,相從也,從又持秝,會意,兼持二禾。”《儀禮·聘禮》“兼執之以進”注:“兼,猶兩也。”
《孟子·告子上》:“二者不可得兼。”《荀子·正名》:“單不足以喻則兼。”《韓非子·亡征》:“其兼天下不難矣。”“《韓非子·難四》:“夫日兼照天下。”《商君書·畫策》:“兼天下之眾。”賈誼《過秦論》:“兼韓、魏、燕、楚、齊、趙、宋、衛、中山之眾。”明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兼百花之長。”兼字形演變,見圖1。
圖1 兼字形演變
“兼”,墨家元典作為“兼愛”的略語,代指墨家的“兼愛”說。《經下》第174條說:“無窮不害兼。”即空間無窮,人無窮,不妨害兼愛。空間無窮人無窮,可一語窮盡,同一原理,以此類推,空間無窮人無窮,也可一語窮盡,說兼愛盡愛,彰顯《墨經》邏輯推理,機智巧妙。
《兼愛中》說:“此言禹之事,吾今行兼矣。”“此言武王之事,吾今行兼矣。”《兼愛下》說:“兼以易別。”“別非而兼是。”“使其一士者執兼。”此類例句,比比皆是,清楚說明,“兼”是墨家“兼愛”范疇的略語,是墨家徹底人道主義、人文主義意涵的積淀、濃縮與結晶。
相對而言,“別”指儒家的“偏愛”學說,即主張愛部分人。《禮記·大傳》:“親親也,尊尊也。”“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即親近血緣近的人,尊敬宗法制尊貴的人,視之為永世不可改變的法則。
《非儒》批判說:“儒者曰:親親有殺,尊賢有等,言親疏尊卑之異也。”即儒者提倡:親近親屬,因親屬與自己血緣關系遠近不同,而有差等;尊重賢者,因賢者與自己血緣關系遠近不同,而有差等,表示親疏尊卑的差異。
儒家反對墨家“愛無差等”,主張“愛有差等”,為封建宗法制的社會政治制度服務。儒家“別愛”說,與墨家“兼愛”說,尖銳對立,不可調和。儒家“別愛”說,與墨家“兼愛”說,作為兩種對立的社會意識形態,從其社會基礎與歷史作用考察,優劣易見,明如觀火。
《荀子·王霸》說:“役夫之道也,墨子之說也。”“圣王之道也,儒之所謹守也。”道破其中隱秘。“役夫”,泛指勞動者,卑賤者。“墨子之說”是代表勞動者利益、愿望、要求的學說,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為美好理想、善良愿望與奮斗目標。“儒之所謹守”的儒家社會意識形態,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歷史長河中,是代表封建統治者利益、愿望和要求的學說。
3. 空間與人類無窮,不妨害兼愛:超時空性
在墨者生活的年代,對世界究竟有多大,還沒有實證的知識。當時的哲學家,運用抽象思維能力,思索追尋世界有窮無窮的問題,常以“南方”為例討論。《莊子·天下》載惠施著名論題“南方無窮而有窮”。
《經下》第174條說:“無窮不害兼,說在盈否。”《經說下》概括當時的辯論說:“南者有窮則可盡,無窮則不可盡。有窮、無窮未可知,則可盡、不可盡未可知。人之盈之否未可知,而必人之可盡、不可盡亦未可知,而必人之可盡愛也,悖。(以上引論敵詰難語,以下是墨者論證)人若不盈無窮,則人有窮也,盡有窮無難。盈無窮,則無窮盡也,盡無窮無難。”
即空間和人數的無窮都不妨害兼愛,論證理由在于,人是否充盈于空間。“南方如果是有窮的,那么就可以窮盡;南方如果是無窮的,那么就不可以窮盡。現在連南方是有窮的,還是無窮的,都還不知道,則南方是可以窮盡的,還是不可以窮盡的,也就不知道。人是否充盈于南方不知道,而必然地說人是可以盡數,還是不可以盡數,也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就必然地斷言人是可以‘盡愛’(兼愛)的,是自相矛盾的。”(以上引論敵詰難語,以下是墨者論證)
如果人不充盈于無窮的南方,則人是有窮的。盡愛有窮的人沒有困難。如果人充盈于無窮的南方,則“無窮的南方”被用一句話說盡,那么我再用一句話說:“盡愛無窮南方的無窮的人。”應該沒有困難。
墨者把無窮化為有窮處理。人的個體無窮,但若把無窮作為一個完成的現實整體處理,則這個整體,等于被窮盡。因此,盡管無窮的南方,充滿無窮的人,墨者仍然在理論上堅持,可以普遍無遺漏地對人類施與普遍平等的“兼愛”。
4. 不知世上人口數,不妨害兼愛:超現實性
《經下》第175條說:“不知其數而知其盡也,說在問者。”《經說下》機智論證說:“不知其數,惡知愛民之盡之也?(以上是論敵對墨家兼愛說的詰難,以下是墨家的論證)或者遺乎其問也,盡問人,則盡愛其所問,若不知其數,而知愛之盡之也,無難。”
即不知道人的數量,也可以知道能夠盡愛(兼愛)所有的人,論證關鍵在于,分析對方的問題本身。“不知道人的數量,怎么知道可以盡愛所有的人呢?”(以上是論敵對墨家兼愛說的詰難,以下是墨家的論證)對方可能是忘記了自己問題本身。如果對方能夠盡問所有的人,那么我就可以盡愛對方所問的每個人。如果不知道人的數量,也可以知道能夠盡愛(兼愛)所有的人,沒有困難。墨家沒有陷入對方設置的困境,輕而易舉地用對方出的難題本身,駁倒對方,有力論證、維護與堅持“兼愛”(盡愛)的論題。
5. 不知世上人處所,不妨害兼愛:超地區性
《經下》第176條說:“不知其所處不害愛之,說在喪子者。”即不知道人的處所,不妨害愛,論證理由在于,分析丟失兒子的人。如果一人丟失兒子,目前不知兒子處所,不妨害對兒子愛憐的感情。這是列舉反例,反駁對方論點,是《墨經》止式推論的應用。
論敵對墨家兼愛說的詰難,用全稱肯定命題:“凡不知人處所,妨害愛他。”用公式表示:“所有S是P。”墨者的論題是:“凡不知其所處,不妨害愛。”這是全稱否定命題,用公式表示:“所有S不是P。”與雙方論點,針鋒相對。
墨家在辯論中,列舉事例“喪子者”,指走失孩子的父母,并不因為不知孩子處所,而妨害愛。這個事例,對于墨家的論題說,是正面事例;對于論敵的論題說,是反例。這個反例可以概括地表達為:“有時不知人的處所,不妨害愛。”這是特稱否定命題,用公式表示:“有S不是P。”同論敵的論題,恰相矛盾,可駁倒論敵。
6. 愛人要求周愛人:普遍性
《小取》論證說:“愛人,待周愛人而后為愛人。不愛人,不待周不愛人。失周愛:因為不愛人矣。”這是強調“愛人”(兼愛)概念的整體性、普遍性與窮盡性。周,周遍,普遍。
“兼愛”范疇的含義,等同于“盡愛、俱愛、周愛”。“兼、盡、俱、周”,在《墨經》是意義相同的全稱量詞。“兼愛”的含義,適用于全人類整體的每一個體(分子,元素)。這反映墨家兼愛思想人道主義人文主義本質的徹底性與墨家邏輯概念的明確性。
7. 愛人包含愛自己:超人己性
《莊子·天下》說墨子實行自我刻苦的原則,是“不愛己”,即不愛惜自己。世人競相批評墨者主張“圣人不愛己”。《荀子·正名》說,墨者主張“圣人不愛己”的命題,是“用名以亂名”(混淆概念)的詭辯。
墨者在《大取》反思,認知別人批評有道理,自我修正觀點說:“愛人不外己,己所愛之中。己在所愛,愛加于己。倫列之:己,人也;愛己,愛人也。”這是運用“整體包含部分”的原理與“附性法”的復雜概念直接推理(演繹推理)。
墨者認為圣人愛自己,最終還是為了愛人,實行愛人的事業。《大取》說:“為天下厚愛禹,乃為禹之愛人也。”墨者承認“愛人包括自己”,是為了消除墨子議論中的邏輯矛盾,消解論敵攻擊的鋒芒,堅定維護墨者“兼愛”的論題。
8. 愛人包含愛仆人:平等性
《小取》論證說:“獲,人也;愛獲,愛人也。臧,人也;愛臧,愛人也。”即愛人包含愛仆人臧獲。《墨經》說男仆“臧”15次,女仆“獲”7次,都是在兼愛與人格平等的意義上使用,沒有儒家尊卑等級制概念的含義,主張兼愛范疇適用于奴仆。
9. 人口密度,不妨害兼愛:眾世寡世愛相等
《大取》論證說:“愛眾世與愛寡世相若,兼愛之又相若。”即人口密度,不妨害兼愛。
1 0. 施愛過去現在與未來:上世后世愛相等
《大取》論證說:“愛上世與愛后世,一若今之世人也。”即施愛于過去、現在和未來。
1 1. 過去現在愛一貫:愛人要求一貫性
《大取》論證說:“昔者之愛人也,非今之愛人也。”即愛人要求一貫性,昔日愛人,今日愛人,愛人要不斷立新功,具有新表現。
1 2. 兼愛不容割裂開:整體性
《大取》論證說:“兼愛相若,一愛相若,一愛相若,其類在死蛇。”即兼愛世人相等,不容割裂為愛這部分相等,愛那部分人相等。針對儒家“親親尊尊”的“差等之愛”。
1 3.“兼愛”原則:對人就像對自己
“為彼猶為己。”即出于公心善待人,為人猶如為自己。
1 4. 投桃報李:對等互報交互性
論證兼愛的交互性。墨子引《詩·大雅·抑》說:“無言不售,無德不報。投我以桃,報之以李。”即說話就回應,有德就報答,你贈送我桃,我報答你李。
1 5.“兼愛”包括義與利:仁愛義利緊相連
《經下》177條定義說:“仁,愛也。義,利也。”《經上》第8條定義說:“義,利也。”“仁”的實質是“愛”;“義”的實質是“利”。“仁愛”和“義利”緊密相連,可互相解釋和定義。不像儒家愛利分裂,空講仁愛辭句,不講實際功利。
墨子的“兼相愛”和“交相利”緊密結合。“愛人”就要“利人”。“兼愛”是墨子心目中“賢人”的高尚品德。做賢人的標準,即有力量就趕快幫助別人,有財富就盡量分給別人,有道理者就積極教誨別人。
墨子的兼愛思想,是手工業行會成員間互助互利原則的理想化,是農工商人樸素平等愿望的理論升華,傳承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墨家講愛人民的實質,就是為人民造福,給人民以實際利益,全心全意為人民謀利益。
16.兼以易別:用兼愛取代別愛
用墨家兼愛學說,取代儒家“別愛”學說。“兼”:指兼愛學說,普遍平等地愛全人類。“別”:指儒家“別愛”學說:有區別地愛一部分人。別,分別,差別,區別。《玉篇》:“別,分別也。”
“易”即取代,代替。《兼愛下》說:“非人者必有以易之,若非人而無以易之,譬之猶以水救水,以火救火也,其說將必無可焉,是故子墨子曰:‘兼以易別。’”《兼愛中》說:“既以非之,何以易之?子墨子言曰,以兼相愛,交相利之法易之。”
《天志中》說:“兼者,處大國不攻小國,處大家不亂小家,強不劫弱,眾不暴寡,詐不謀愚,貴不傲賤。”“別者,處大國則攻小國,處大家則亂小家,強劫弱,眾暴寡,詐謀愚,貴傲賤。”《天志下》說:“兼之為道也,義政(以仁義為治政原則);別之為道也,力政(以暴力為治政原則)。”
17.兼愛用處
《兼愛下》借“天下士君子”即儒者的口說:“您的兼愛學說,好是好,可是有什么用?”墨子說:“如果真沒用,連我也反對。世界上哪里有好的,卻沒有用?”墨子像編劇本,假設有兩個人,一人是“兼士”即墨者,贊成兼愛學說。一人是“別士”即儒者,反對兼愛學說。
“別士”說:“我怎么能對待朋友,像對待我自己;對待朋友的父母,像對待自己的父母一樣?”于是,他看見朋友肚餓,不給飯吃;身冷,不給衣穿;生病,不治療;死,不辦喪事。“兼士”說:“我對待朋友,像對待自己;對待朋友父母,像對待自己父母。”于是,他看見朋友肚餓,就給飯吃;身冷,就給衣穿;生病,就給治療;死,就辦喪事。
墨子假定第三人,披鎧甲,戴頭盔,要出發,參加野戰,不知死活。假定第四人,受命出使,巴越齊楚,不知能否活著回來。這時,要把父母妻子,托付給朋友照管,是托付給“兼士”,還是托付給“別士”?無論是誰,盡管他不贊成兼愛學說,一定會托付給“兼士”。這種人,言論上反對兼愛,行動上卻選取兼愛,是言行不一。
聽了墨子虛擬故事,“天下之士君子”說:“這是選擇士,國君能選擇嗎?”墨子接著,假定一位“兼君”,一位“別君”。“別君”說:“我怎能對待百姓,像對待我自己?這不合人情。人生沒有多少年,就像白駒過隙,倏忽而過,我應該把自己先照顧好。”
于是,置百姓饑寒病死于不顧。“兼君”說:“我先考慮百姓,后考慮自己。”
18.墨子智辯:歸謬反駁法
《耕柱》說:“巫馬子謂子墨子曰:‘我與子異,我不能兼愛。我愛鄒人于越人,愛魯人于鄒人,愛我鄉人于魯人,愛我家人于鄉人,愛我親人于我家人,愛我身于吾親,以為近我也。擊我則疾,擊彼則不疾于我,我何故疾者之不拂,而不疾者之拂?故有我有殺彼以利我,無殺我以利彼。’子墨子曰:‘子之義將匿邪,意將以告人乎?’巫馬子曰:‘我何故匿我義?吾將以告人。’子墨子曰:‘然則一人說子,一人欲殺子以利已。十人說子,十人欲殺子以利已。天下說子,天下欲殺子以利已。一人不說子,一人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十人不說子,十人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天下不說子,天下欲殺子,以子為施不祥言者也。說子亦欲殺子,不說子亦欲殺子,是所謂經者口也,殺常之身者也。子之言惡利也?若無所利而言,是蕩口也。’”
即巫馬子對墨子說:“我與你不同。我不能兼愛,我愛鄒國人超過愛越國人,愛魯國人超過愛鄒國人,愛家鄉人超過愛魯國人,愛家里人超過愛家鄉人,愛父母超過愛家里人,愛我超過愛父母,因為更切近我。打我我痛,打別人我不痛。為什么使我疼痛的,不去防衛,不疼痛的,倒去防衛呢?因此只會殺別人以有利于我,而不會殺我以有利于別人。”
墨子說:“你這種思想,要隱藏起來,還是要告訴別人呢?”巫馬子說:“我為什么要把思想隱藏起來呢?我將要告訴別人。”墨子說:“那么,如果一個人相信你的說法,就有一個人想殺死你,來利于自己。十個人相信你的說法,就有十個人想殺死你,來利于自己。天下人都相信你的說法,天下人都想殺你,來利于自己。反之,有一個人不相信你的說法,就會有一個人想殺死你,認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十個人不相信你的說法,就會有十個人想殺你,認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天下人都不相信你的說法,天下人就會都想殺你,認為你是散布不祥之言的人。喜歡你的想殺你,不喜歡你的也想殺你,這就是輕率之言,將殃及自身啊!你的話有何利?如果沒有利,還一定要說,那就是存心胡說。”
儒家信徒巫馬子,常與墨子辯倫理。墨子對巫馬子的駁斥,一針見血。巫馬子猶有不忿,于是又有一場辯。巫馬子對墨子說:“你兼愛天下,沒有看到什么利益。我不愛天下,沒有看到什么害處。都還沒有實效,你為什么只認為自己對,而批評我?”墨子說:“現在假如有人在這里放火,一個人想用水滅火,一個人想澆油,讓火燒得更旺,都還沒有實效,你認為哪一種思想可貴?”
巫馬子說:“我認為,想用水滅火的人的意圖,是對的,想澆油,讓火燒得更旺的人,意圖是不對的。”墨子說:“我也認為,我兼愛的用意是對的,你反對兼愛的用意,是不對的。”墨子認為,宣傳兼愛是善意,反對兼愛是惡意。提倡兼愛天下治,反對兼愛天下亂。巫馬子堅持儒家“別愛”(偏愛,只愛部分人)說,論題錯誤,心存不善,必以失敗告終。
19.墨子痛斥子夏徒
《耕柱》載:“子夏之徒問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無斗。’子夏之徒曰:‘狗豨猶有斗,惡有士而無斗矣?’子墨子曰:‘傷矣哉!言則稱于湯文,行則譬于狗豨,傷矣哉!’”
即子夏學生問墨子說:“君子之間有爭斗嗎?”墨子說:“君子沒有爭斗。”子夏學生說:“豬狗還有爭斗,哪里有士而無爭斗呢?”墨子說:“可悲啊!言則稱于商湯、周文王,行則譬于狗豬,可悲啊!”
魯迅1934年8月創作歷史小說《非攻》,開宗明義寫道:子夏的徒弟公孫高(人名虛擬)來找墨子,已經好幾回了,總是不在家,見不著。大約是第四或第五回罷,這才恰巧在門口遇見,因為公孫高剛一到,墨子也適值回家來。他們一同走進屋子里。公孫高辭讓了一通之后,眼睛看著席子的破洞,和氣地問道:“先生是主張非戰的?”“不錯!”墨子說。“那么,君子就不斗么?”“是的!”墨子說。“豬狗尚且要斗,何況人……”“唉唉,你們儒者,說話稱著堯舜,做事卻要學豬狗,可憐,可憐!”墨子說著,站了起來,匆匆地跑到廚下去了,一面說:“你不懂我的意思……”
魯迅描寫儒墨對話,源于《耕柱》。墨子所說“君子無斗”命題,有特定含義,指在君子仁人間,應相親相愛,互助互利,不應互相殘害欺侮。《非儒》說:“若皆仁人也,則無說(理由)而相與(敵)。仁人以其取舍是非之理相告,無故從有故也,弗知從有知也。無辭必服,見善必遷,何故相敵?”
即仁人實行兼愛互助,無理由相互為敵。在君子暴人間,墨子主張“有斗”。因為君子為天下興利除害,可以興正義之師,誅討懲罰不義之師。如對暴人不斗,縱容壞人,殘害好人,是天下最大“不義”,不能稱“君子”。
無論君子內部“無斗”,君子暴人間“有斗”,都不能與豬狗打斗,相提并論。子夏之徒把這兩個不同問題,混為一談,遭到墨子的痛斥。儒者言必稱湯文,行動卻仿效豬狗,墨子連呼“傷矣哉”(有傷人格)。
20.理想教育
“兼愛”是墨子仁義學說的內容。《經說下》發揮墨子思想說:“仁,愛也。義,利也。”仁愛義利相連,互相定義。“兼相愛”和“交相利”緊密結合,“愛人”就要“利人”。“兼愛”是墨子心目中“賢人”的高尚品德。
墨子說:“為賢之道將奈何哉?曰: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有道者勸以教人。”“兼愛”是墨家希望實現的道德理想、要求與愿望。墨子看到現實生活存在“不相愛”的事實,說:“凡天下禍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由于“不相愛”,故“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造成混亂。
墨子針對現實說:“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譬之如醫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墨子把“兼愛”理想,看成治理社會混亂的藥方,孜孜不倦“勸人兼愛”,“教人兼愛”,運用教育游說手段,宣傳兼愛,希望當權者“王公大人士君子”,接受實現兼愛理想。“天下之士君子”不接受墨子兼愛主張,屢屢發難抵制。
21.兼愛實現
《兼愛下》借“天下士君子”的口說:“兼愛算是夠仁義,可是能實現嗎?實現兼愛,就像手提泰山過江河,不能實現。”墨子說:“你的譬喻不恰當。手提泰山過江河,自古到今,不能實現,可是古書記載,古圣先王,禹湯文武,親自實行兼相愛,交相利。”墨子把實行兼愛,改良社會的希望,寄托于當權國君,卿大夫和士階層,大力游說,說服他們實行兼愛主張。
22.兼之為道
以兼愛作為治國的道理和指導思想,墨子和墨家的政治理想。《天志下》說:“兼之為道也義政,別之為道也力政。曰:義政者何若?曰: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眾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是以天下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也。”
即實行“兼”,就是以道義治國理政。實行“別”,就是以暴力治國理政。有人問:以道義治國理政是怎樣?回答是:大國不攻小國,強者不欺凌弱者,勢眾不殘害力單,乖巧不欺負愚憨,尊貴不傲視低賤,富足不鄙視貧窮,少壯不侵陵衰老。天下眾多國家,不用水火毒藥兵刃互相侵害,天下太平。
23.孟子攻擊,墨學中絕
孟子《孟子·滕文公下》攻擊說:“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墨子《兼愛》明說“愛父愛君”,從未提倡“無父無君”。孟子攻擊,罔顧事實,荒謬絕倫。《四庫全書》十億字,有24卷25處,長篇大論,承襲孟子謬論,視墨子兼愛為異端邪說,洪水猛獸,導致墨學中絕。
封建社會漫漫長夜,儒學界把孟子謬論,奉為金科玉律和真理標準,反映儒家群體喪失理性,冥頑不靈。用現代批判性思維和論證邏輯的科學術語說,是典型的“以權威為據”和“以眾取證”的謬誤,充斥心理相關型和論據缺乏型的惡劣詭辯,亟需用科學邏輯予以分析批判,清除影響。
三、兼愛說的現代價值
孫中山《三民主義》說:“古時最講愛字的莫過于墨子。”“墨子是世界第一平等博愛大家。”[1]英國李約瑟:“墨子早在公元前第四世紀就宣傳兼愛學說,受到了人們一致的推崇。”[2]梁啟超《墨子學案》說:“墨學所標綱領,其實只從一個根本觀念出來,就是兼愛。”曹耀湘《墨子箋·兼愛下》說:“兼愛者,墨氏之學之宗旨也。”皮嘉佑《平等說》:“平等之說導源于墨子。”[3]墨子是勞動者的圣人,墨家是勞動者的學派,墨學是勞動者的學說。“百世之師”,百代大眾的老師。毛澤東讀《二十四史》批注說:“墨子是一個勞動者,他不做官,但他是比孔子高明的圣人,孔子不耕地,墨子自己動手做桌椅子。”[4]
什么叫“圣人”?《孟子·盡心下》給出兩個經典性的定義。一,語詞定義:“大而化之之為圣。”即格局偉大,融會貫通,能夠教化天下,叫做圣人。二,作用定義:“圣人,百世之師也。”即圣人可做百代人的老師。東漢趙岐注:“大行其道,使天下化之,是謂圣人。”學說普遍推行,教育變化天下,叫圣人。圣人可做百代人之師。
墨子是平民出身的文化偉人,在世時就被普遍地,習慣地稱為“圣人”、“賢人”。唐余知古《渚宮舊事》二引魯陽文君對楚惠王說:“墨子,北方賢圣人。”《公孟》引墨子弟子跌鼻對墨子說:“今先生,圣人也。”
墨子是人類文明軸心時代出現的中國文化巨人。德國文化史學者雅斯貝爾斯說,以公元前五百年為中心,人類精神基礎同時獨立地在中國開始奠定,直到今天人類仍然依附在這一基礎上。這期間所發生的精神過程,建立了一個軸心,我們把這個時期稱之為軸心的時代。這一時期發生了不尋常的事件,在中國誕生了墨子。產生了所有我們今天依然在思考的基本范疇。[5]
恩格斯評價西方文藝復興時代:“這是一次人類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而且產生了巨人-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的巨人的時代。”[6]墨子活動的戰國時代,經歷著中華民族“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最偉大的、進步的變革”,是一個需要而且產生了巨人的時代,墨子“在思維能力、熱情和性格方面,在多才多藝和學識淵博方面”,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巨星。
梁啟超形容戰國學術勃興的盛況說:“如春雷一聲,萬綠齊茁于廣野。如火山乍裂,熱石競飛于天外。”[7]諸子百家,司馬談《論六家要旨》概括六家有墨家。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概括九流十家有墨家。
2015年12月16日報道第二屆世界互聯網大會,引證墨子“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提出“完善全球互聯網治理體系,維護網絡空間秩序,必須堅持同舟共濟、互信互利的理念”,用墨子思想,解決當代世界課題。[8]
墨子兼愛學說,包含對現代和未來有重要意義的人文精神與人道主義啟示。在世界一體化和全球化的新時代,墨學研究現代化的目標,是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促進墨學的大眾化、通俗化和普及化,為振興中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提供銳利的思想武器和強大的精神動力。
參考文獻
[1] 孫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第六講[M].北京:中華書局,2011:244.
[2]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M].北京:科學出版社,1990:187.
[3] 皮嘉佑.平等說[N].湘報,1898-05(58-60).
[4]毛澤東.毛澤東評點二十四史[M].北京:中國檔案出版社,1998:4.
[5] 雅斯貝爾斯.人的歷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38-40.
[6]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45.
[7]梁啟超.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A].飲冰室合集(7)[C]//北京:中華書局,1989:11.
[8]孫中原.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N].光明日報,2016-01-20(06).
注釋
1引《墨子》原文校勘,見孫中原《墨子解讀》,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2孫中原《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光明日報》2016年1月20日6版《光明論壇·溫故》;孫中原《儒與墨:一個常新的話題》,《光明日報》2019年10月12日11版《國學》。